當自己的觀眾
100級 王宥中
年紀稍長以後,某些原先以為有明確意義的事情,都變得需要再三商榷,好比畢業製作。它象徵學生時代的終結,彷彿是跨入社會的儀式,在人生的履歷上意義非凡(雖然也可能只是以訛傳訛)。畢業生準備搾乾自己,把目前的人生做一次價值清算,將成果擺在同一個平台上論斤秤倆。然而,事實卻是我們無法保證能獲得何種偉大的學習成果,或是替人生帶來光明的未來。世上不確定的事情太多,反觀人能把握的事情真的很少,至少我是以這個角度來看畢業製作。
唯一我能確定的是,畢業製作替我們帶來前所未有的複雜觀眾組成。這些觀眾至少是自己的同學或朋友,也包含關係密切如指導老師,或素面平生的路人,甚至親密又陌生、不確定自己小孩在做什麼的父母。總之,這些觀眾的年齡層跨距甚大,喜好的口味多元不一,而我們認知到他們的存在,臉頰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炙熱眼光注視而發燙。不幸的是,這些複雜的觀眾為我們帶來了至少兩個悲劇。
首先,我們天真地想像自己在畢業展的成果,可以滿足這些觀眾的期待。免不了地,我們想起過去曾受好評的作品,分析它們如何受到青睞,心中未必想著超越,但認為至少別輸;更有企圖心的人則墊起腳尖,抬高下巴讓眼睛高過學校的牆,無論是打聽其他學校的畢業展內容,默默比較孰優孰劣,或是積極關注產業,試圖讓自己成為專業沒有菜味,總之,我們依照台灣教育的習慣,積極尋找典範並效仿之,想像觀眾的同時更想像評審。
再來,我們以為這些觀眾對我們的作品──各種以影像、聲音、文字、圖像作為媒介所生產的形式與內容──感到興趣高昂,殊不知他們其實更在乎的是:「我替小孩繳的學費至少不是丟進海裡吧?」「嘿,我終於知道我朋友在幹什麼了!」「拜託,我教了你們四年總能做點東西出來吧?」這類未必與作品內容直接相關,但與畢業生及他的未來絕對有關的殷切期盼。
以上兩件事加總的結果則是,我們努力想像各式各樣的期待,使盡全力做出讓觀眾喜歡的作品,結果竟發現自己成了主角,站上名為畢業展的台子演了一整年的戲。台下的觀眾其實只想知道,這些演員究竟是遊刃有餘地成為一個廣播電視學系的畢業生,還是荒腔走板地草草爛尾。乍看之下,畢業製作暗示一個廣電系學生的能力與價值,而我們在大型的社會表演中證明自己。
當畢業製作的荒謬性不言自明時,我很難再將這件事單純稱之為創作或是成果展現,它應是認清自己的一個過程。我們匆促地被推上舞台,看見旁人載歌載舞不免也跟著舉手投足,然而驚覺自己完全不會跳舞,只好站到一旁擔任稱職的道具與佈景,或乾脆隱身幕後。於是,這群演員在「自己究竟該做什麼以及該怎麼做」的焦慮混戰中,沒時間想著該滿足哪個觀眾的期待,不再東張西望而是把下巴放低看看自己,姿態或升或降,只為適得其所。
我相信是畢業製作特殊的時空條件,使原先計算價值與目的的功利主義失去效用,讓重新檢視自己成為可能。與其給予一個明確的意義,不如讓它保有複雜而曖昧的多重特色。在漫長又無人可見的過程之中,自己成為自己的觀眾與評審,這種無需向誰矯飾或隱瞞的坦誠,在生命經驗中實屬難得。畢竟,在認識自己之前談論創作甚至藝術,我感覺都非常困難。
